《當代人》2023年第10期|龐瑞貞:午宴
姜不辣是老龐駐村時的房東,多年沒有聯系了。昨天上午,突然打來電話,支支吾吾說了老半天,最后也沒說出個啥。老龐隱隱覺得他好像有什么事相求,就心心念念地想到他家里敘敘。正好女兒帶回一提老白干,六十七度,開瓶滿屋香,喝一口齁辣,一直熱到腳趾頭,一輩子忘不了。姜不辣酷愛杯中之物,最好是“悶倒驢”的,肯定合他的意。
老龐提上酒,叫了輛滴滴。
駐村的時候,姜不辣在村里干治安主任,是個閑職。平日里好喝那么兩口兒,一般情況下喝半斤,高興時也喝一斤。姜不辣喝酒常叫上老龐,老龐的酒量沒有姜不辣壯,好在他也不勸,喝多喝少全由著老龐,老龐也就沒有喝得昏天黑地過。酒后,姜不辣就用兒子姜苗用過的本子紙卷喇叭煙抽,一支接一支,一口整齊的牙齒熏得烏紫烏紫的,一張口像含了滿嘴豆瓣醬。
隔個半月二十天,他們也有喝高的時候,姜不辣就用筷子敲著碗唱。老龐在酒精的作用下,也跟著哼哼。姜嫂不但不嫌棄,往往還隨著嗨幾聲。姜嫂嗨得真好聽,字正腔圓,甩出的尾音透著清澈的光亮,掃得人心里怪癢癢。老龐一聽就知道有些道行,一問,是七里河村的臺柱子。
七里河村有個草臺子戲班,姜嫂絕對是主角。唱《紅燈記》她演李鐵梅,唱《沙家浜》她演阿慶嫂。后來偏偏支書老龔的二姨子哭著嚎著要演個主角。老龔家嫂子疼妹妹,對老龔說,你連個草臺班子說了都不算,還當什么支書?老龔憋了一肚子火,找了姜不辣。姜不辣回家沖著自己的瘦臉“啪啪啪”狠抽了幾個耳刮子。姜嫂說,你就這點出息?我把阿慶嫂讓給她就是了,就怕她演不了!演出的時候,老龔二姨子上臺一亮相,直愣愣的像杵著一根木頭,很不在樣兒。臺下的人嗷嗷起哄,還一個勁兒地喊姜嫂的名字,老龔二姨子就捂著臉哭著跑下了臺。姜嫂再披掛上陣,臺下的觀眾都直勾了眼看,掌聲如潮。
姜嫂的脾氣是極好的,就是說話直了點,但都是不笑不說話。家里的好東西也舍得給老龐吃。有的時候,衣服臟了,沒來得及洗,姜嫂都是不聲不響地給洗得干干凈凈,疊得板板正正。偶爾口袋里有一點零錢忘記拿出來,也都一分不少地放在老龐枕頭邊的席底下。
老龐住了一年多,感情篤深,臨走流了淚?;爻呛?,頭幾年每年都去個一次兩次,再后來去得就少了。記得最后一次是七年前的事了。
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上午,老龐到八里坪鎮政府辦完了事路過七里河,就買了箱老白汾順便看看姜不辣大哥和嫂子。那時姜不辣已是將近六十的人了,卻不見老,一頭墨黑的短發泛著綢緞般的光亮,一口被煙油子染成醬色的牙齒生鐵一般堅固。盡管喝酒喝得有些紅鼻頭,臉上卻泛著油油的紅光。姜不辣攥著老龐的手說,在北京工作的兒子姜苗給帶回來兩瓶釣魚臺,把老龔也叫過來,弟兄三個撒個歡兒,全撮出來。老龐覺得盛情難卻,就留了下來。
姜嫂變魔術般整了一桌菜,雞鴨魚肉的很豐盛。三個人坐在炕上圍著矮桌喝酒、吃菜、侃大山。老龔落選后,就拾起了老本行,領著他初中沒畢業的兒子龔小康繼續當了木匠,不過并不是給人家打家具,而是在青島給裝修公司打工。裝修公司沒事的時候,也干一些居家的零零碎碎的小活兒。他說,現在大城市的人都很任性,住著高樓,偏偏還想著睡炕。前段時間,他和小康在青島給人家打電炕,那家伙,比買張成品床都貴。先在地上布暖氣、電器管線,再在上面用方木、木板打,打完了還要請了人帶著儀器測甲醛。其中,就碰到了一個燒包的,一盤炕里外都用的香樟木。明明是炕,卻偏要做成床的模樣。如果是那樣,干脆買張床得了。放枕頭的地方還用了紅豆杉,說是防癌。他就想,就是用紅豆杉做間房子住著,到時候不是該死也還得死?那破炕,咱都不喜睡了,人家還當成寶貝了。
老龔顯然是在炫耀自己和兒子在青島見過世面。姜不辣聽了,有些不屑地說,打盤電炕就叫任性?北京人養狗那才叫任性。他家姜苗在北京那個什么高科技單位負責操控衛星,他的頂頭上司家里養了一只貴賓狗。渾身棕紅,沒有一根雜毛。一家人都拿那畜生當了孩子,招呼著喊爸叫媽的,比親女兒還親。在家里和人一起坐沙發,出去一同坐轎車。還要穿裙子,戴蝴蝶結。有一天,上司的大小姐領著“貴賓”逛公園,一不小心丟了。這可不得了了,大小姐不吃不喝,哭得眼淚鼻涕地抹了一臉,也顧不上臭美了。上司看了心痛,就找到了他家姜苗,要用衛星找找。說到這里,姜不辣有些神秘地說,誒,你們知道不?現在的衛星可了不得,往下一照,地面上的花花草草那個清楚啊,看個女人更甭說了。大家笑得前仰后合,這時老龐問,那“貴賓”到底找到了沒有?姜不辣說,當然找到了,正在假山后面和一個男“貴賓”親嘴呢!
說起姜苗,老龐就想起了剛住到姜不辣大哥家的第一天。支書老龔說,咱村子窮,開不起伙房,龐同志以后就到各個戶里吃派飯。今天老姜先管,村里給補貼二十塊錢,多置辦點菜,讓班子成員一起來,都認識認識。
姜嫂炒了六個菜,熬了一鍋白菜豬肉大豆腐,一桌子人坐得齊刷刷地就等著開喝。這時,老龐看見一個小男孩,大約有五六歲的樣子,白白凈凈,留著瓜皮碗子頭,直直地站在炕東南角的一床被子上,盯著桌子上的菜肴,眼里放著淡藍色的光。老龐讓他下來坐桌子邊一起吃飯,他怯怯地看著老龐,一動不動,也不說話。老姜說,小孩子見到生人好奇,我們吃。支書老龔說了幾句場面話便開喝。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,菜也沒剩多少。老龐見盤子里的黃尖子魚上面全吃完了,下面還沒有吃,順手就將一條翻了過來,準備?了吃。這時,一直站在墻角被子上的孩子哇的一聲哭了,說,娘啊,叔叔吃魚的反面了。老龐聽到哭聲,一下子將筷子收了回來,覺得很不是滋味。姜嫂聽到孩子哭,過來哄著把他領了出去。老姜也覺得很不得勁,說這娃娃慣壞了,不懂事,不管他,不管他,吃,吃!
過了幾天問姜嫂才知道,那天老龔給的二十塊錢,到鎮上買了菜,割了肉,稱了大豆腐,口袋里的錢就不多了,將就著買了六條黃尖子魚?;丶壹辶思迤綌[在盤里,剛剛蓋過盤底,勉強像那么回事兒。姜苗看到母親把魚煎出來,伸出小手就要抓了吃。就那么幾條魚,再吃了連盤底也蓋不過來了。姜嫂就說你等等,吃飯的那些大伯叔叔們只吃正面,反面留給你吃。姜苗聽了就爬到墻角的被子上等著。姜嫂苦笑了笑說,兄弟也不怕你笑話,姜苗這孩子打在肚子里就愛吃黃尖子魚。剛懷上他的時候,不吐也不嘔,不饞酸也不吃辣,就特別想吃黃尖子魚??墒羌依锬挠绣X買啊,也就只好干饞著。有一天,姜不辣給村西一戶人家蓋屋,吃完飯回家,姜嫂聞到姜不辣身上一股子黃尖子魚味,問,今天你吃的黃尖子魚?姜不辣說,嗯。姜嫂說真好聞,拉著姜不辣坐到盛煎餅的蓋墊邊,就著姜不辣身上的黃尖子魚味,一連吃了五個煎餅,算是過了黃尖子魚的癮了。
這事聽得老龐心里酸酸的。第二天,老龐到鎮上買了兩斤黃尖子魚,讓姜嫂煎給姜苗吃。姜嫂的眼里盈滿了淚水。
住到姜大哥家兩個多月后的一個中午,老龔家嫂子領著她的兒子進門就惡聲惡氣地說,你看看,你快看看,這都是恁家姜苗做的好事!姜嫂聽到龔嫂在院子里吵吵,從飯屋里出來。老龐也來到天井。一看,村支書的兒子龔小康的月白色褂子上橫橫豎豎、寬窄不一地布滿了黑杠杠。姜嫂看了驚訝地說,這是咋弄的?龔小康低了頭看著腳尖嘟囔道,我們在家里玩墨斗子,姜苗說我的月白褂子可以改成方格的,他就抻著墨線在我褂子上彈,就成了這樣子了。姜嫂很生氣,老龐卻驚異孩子的想象力。
這事過了沒幾天,姜苗在天井里和龔小康吵吵嚷嚷地彈玻璃球。老龐突然想跟兩個小家伙互動一下,就說,姜苗,龔小康,考你們個問題好嗎?姜苗轉動著烏黑的眼睛看了看老龐說,可以啊,那答對了有獎勵嗎?龔小康也跟著附和說,就是啊,答對了有什么獎勵?老龐說,當然有啊。你們想要什么獎勵呢?姜苗讓老龐彎下腰,趴在耳朵上細聲細氣地說,答對了就給我一塊錢吧,我想把它種在一個秘密的地方,讓它長出好多好多的錢,我拿著隨便地花。老龐想,這孩子真有想法。就說好??!然后問龔小康,你有什么要求???龔小康也學著姜苗的樣子趴在老龐的耳朵上說,我答對了就給我買大白兔奶糖吃吧。老龐說,好呀!他們兩個直著眼盯著老龐,等著出題。老龐說,聽好了,一個籃球和七個乒乓球哪個大?龔小康搶著說,七個乒乓球大。姜苗忽閃了忽閃大眼睛說,當然是籃球大了。老龐又說,一個籃球和七個乒乓球,哪個多???龔小康又搶著回答,籃球多。姜苗說,當然是乒乓球多??!老龐愛撫地摸了摸姜苗的頭說,這孩子不笨!姜苗嘎嘎地笑了,說,叔叔,是你笨?,F在誰還出這么簡單的題??!
前些日子老龐聽說,姜苗和龔小康在班里是兩個第一。姜苗是正數第一,龔小康是倒數第一。有一次,老龐和小學校長在一起吃飯,校長就講了個龔小康鬧的笑話。說去年冬天,老龔忽然找到校長說,孩子回家說這次考試得了第六名,班主任肯定操了不少心,一起吃個飯感謝感謝人家。校長是知道龔小康的學習成績的,一直是倒數第一名。這次考試得了個第六名真的是了不得,校長也為老龔高興,就答應了。校長找到班主任一說,班主任說,什么第六名啊,前些日子不是搞了一次抽考嘛,我們班一共抽了六個孩子,其中就有龔小康。這次老龐和兩個孩子互動了一下,心里就有數了。每當老龐和老龔在一起的時候,從來不提孩子學習的事情,生怕觸疼了老龔的心病。當然,單獨和姜不辣大哥一起的時候,老龐就會時不時地夸夸姜苗的學習成績。
老龐一路想著,不覺到了村頭,下了車,直奔著姜大哥的房子去。
進門發現姜不辣大哥正在往院中的鐵絲上晾衣服,老龐一眼就發現他竟蒼老了很多,一件半舊的灰色襯衫裹在單薄的身上,土黃的長臉上頂著一層東倒西歪的白發,整個人看上去仿佛是一塊隨意扔掉的陳舊抹布。如果不是知道這個家,幾乎是不敢相認了。寒暄了幾句,姜不辣大哥熱情地將老龐讓到了客廳的沙發。交談中老龐發現姜不辣大哥原來那醬色的牙齒,竟然變得潔白無瑕,便撩他說,怎么越上了年紀,還洗牙了?姜不辣咧嘴笑了笑,臉上的表情有些苦澀,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好。他頓了頓,仿佛是為了掩蓋什么,趕緊從口袋里摸出電話撥號,按在耳朵上等了一會兒說,老龐過來了,快過來一起坐坐。電話的音量很大,就像按了免提。那頭說,讓老龐接電話。老龐聽出來是老龔,接過電話,問了句好。老龔說,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到我家吃飯,抓緊過來。聽上去沒有商量的余地。老龐知道老龔的脾氣,只好同姜不辣一起來到老龔的家。
老龔家嫂子一手好廚藝,叮叮當當一通亂響,四個香噴噴的炒菜就上了桌子。一兩二錢五的酒杯,老龔給每人滿上,然后端起酒杯說,時間過得真快,當年龐局長在我們村駐村時還是一個前途無量的青年干部,這一眨眼都白了頭咧,說退就退了。這第一杯酒,就祝龐局光榮退休。三個人杯子叮當一響,都底朝了天。接著老龔又斟滿酒說,龐老弟,人有上坡就有下坡。退了沒事就多到村里來聚聚,喝壺小酒兒,說說閑話,這后半生一眨眼也就過去了。只要有個硬朗的身子骨,比什么都好??!來,我再敬一杯,祝各位身體健康!老龔這么一說,老龐心里就酸酸的,看來就真的老了。
輪到姜不辣敬酒,他抖抖索索地端起酒杯,神情憂郁地說,老弟啊,什么這個那個……還是這壺中日月長??!來,干!隨后就一仰脖子干了,待低下頭來臉上卻淌了兩行渾濁的淚水。老龔忙說,干了!干了!老龐不知道姜不辣大哥為什么流淚,為了緩和一下氣氛,就說,我們不說這些了,我唱個小曲給弟兄們聽吧。老龔附和著說,唱個小曲,活躍活躍。老龔把吃飯的一雙筷子用手擼了擼,一根垂直地按在大腿上,左手大拇指壓在筷子的頂端,這根筷子便做了京胡的琴桿。另一根筷子夾在左手中指和無名指之間,承當了琴弓。然后挓挲了食指和中指,就成了京胡的兩個琴軸。老龐順手拿起一個碟子,用左手的五個指頭托了底兒,右手三個指頭捉了筷子中間,盯著老龔說,調調弦兒?老龔說,調調!老龔先攥著食指一擰,嘴里“吱兒”的一聲,又將中指攥著一擰,嘴里“吱兒”又一聲。接著操了中指和無名指夾著的那根筷子來回地拉,嘴里發著1——5——,1——5——的聲音。老龐用筷子小頭大頭各敲一下碟沿兒,碟子發出叮當——叮當——的和音。這架勢,駐村時不知道玩過多少遍,這次再玩卻格外親切。老龐和老龔調了幾次弦,便問老龔,調好了?老龔說,調好了。老龐說,唱個什么呢?唱個《大實話》吧!老龔說,好,就唱它。老龐閉了眼,拿筷子敲了碟子,扯著破鑼嗓子唱:
打石板,
說實話,
孫子總沒爺爺大。
桿草總沒秫秸長,
胡子長在嘴唇上。
夏天熱,
冬天涼,
鞋破總比沒有強。
都說養兒為防老,
有兒未必不凄涼。
……
老龐借著酒興正在自我陶醉地唱著,姜不辣卻哇地一聲號哭,聲如老驢叫,震得窗玻璃瑟瑟作響。老龐心頭一顫便止住了唱,像做錯了什么事似的看著他。姜不辣見老龐停住了唱,也止住了哭聲,抹了把眼淚說,不好意思,喝高了,出洋相了。你們喝著,我回家了。說完爬起來晃晃悠悠地走了。老龐和老龔便站起來送,到了天井,卻發現姜嫂不知什么時候也過來了。
送走了姜不辣,老龔嘆了口氣說,兄弟,你不知道,他兩口子心里苦??!他家姜苗從上大學就談戀愛,直到現在參加工作多少年了,談的女孩子至少有一個排了,卻一個也沒有確定下來。姜苗和咱家小康同歲,都快奔四十了。我的孫子都上五年級了。為什么?就是因為在北京沒有房子。年前回來過年,姜苗說他攢了點錢,要老姜兩口子拿出兩百萬湊起來交個首付。交不上首付,他現在的女朋友就要和姜苗拜拜。
老龐心里一驚,忙問,怎么會這樣呢?姜大哥到哪兒去弄這兩百萬呢?龔嫂說,本來他們兩口子前幾年種了個大棚,手里還是攢了幾個錢兒的,可是老姜家妹子突然就得了尿毒癥。一個星期透析好幾次,大棚也沒法種了,錢也花完了。老姜沒辦法,就向親戚朋友借。親戚朋友都知道他家的情況,借錢容易還錢難,誰還敢借給他啊。好歹老姜平日里為人好,大家都礙著面子,就少借一點給他。該借的都借遍了,好歹湊夠了七十萬,那一百三十萬賣血也湊不夠啊。沒出一個月,愁得頭發全白了,一口好好的牙齒也掉光了。那次我見到他嘴癟癟的,簡直就像變了個人?,F在鑲了口牙,才又像他了。龔嫂嘆了口氣,又絮絮叨叨地說,他家妹子,原來多好的一個人啊,又開朗又善良,年輕時那可是咱村里的臺柱子人樣子?,F在人都瘦得一把骨頭,原來有腰有胯的身條子也彎成了一個蝦皮子了。
老龔虎著臉瞪了一眼龔嫂說,就你知道得多。我和龐兄弟說話,誰要你插嘴了?龔嫂被老龔一吵,便不再說話。
老龐一口喝干了杯中酒,腦子里一片空白。
老龔似乎喝醉了,搖晃著頭說,老弟啊,我老是納悶兒,你說這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兒了,這人怎么就沒有人味兒了呢?
老龐透過明亮的窗戶,看到湛藍湛藍的天空上面,有幾縷紗樣白云虛幻地飄著,一動不動。老龐和老龔說,我喝高了,弄點飯吃吧。
吃過飯,老龐拿出老花鏡說是叫輛滴滴,老龔瞪著眼說,叫啥滴滴!我打個電話叫小康過來,開著咱的“長城”送你。小康沒有別的能耐,開車還是蠻刷溜的。
老龐坐上龔小康的“長城”,陽光肆無忌憚地拍在窗玻璃上,大地蒸騰著澎湃的熱浪。樹上飄散出扯連不斷的蟬聲,仿佛是老龐擺脫不了的耳鳴。路邊樹木快速閃動,被車速模糊成一段段灰白的剪影。老龐確切地知道自己又喝醉了,回家老婆肯定會嚴厲地批判他。不管批判得多么驚心動魄,老龐決定一聲不吭。因為他還要等醒了酒,和老婆商量商量借給老姜十萬塊錢,但是他不敢保證老婆會同意。老龐為了沖淡心中的不快,無話找話地問龔小康,最近的裝修活兒多不多?龔小康說,托龐叔叔的福,還行。老龐一聽,這小子出息得會說話了,說得還蠻中聽的。又問,這些活兒是招標呢還是憑熟人介紹???龔小康說,所有的活兒都是我爸弄來的,我也不知道通過什么渠道。我是跟著龔老板打工的。老龐想,看來這孩子在社會上歷練得還很幽默了。便說,龔老板是你爸,你跟著他打工,沒有便宜外人。龔小康說,龔老板習慣了享受權力支配的魅力,把我這個打工仔支使得團團轉。我從來都是強忍著。老龐說,你們爺兒倆的事,還有什么過不去的?龔小康說,我之所以能夠忍他到現在,算是弄明白了一件事情,看著他是老板,整天吆五喝六挺威風的,實際上他是在為我兒子打工。老龐聽了龔小康的話,感到一股洶涌澎湃的酒意倏然而至,他強忍著,盡量不讓它從口中噴薄而出。
龐瑞貞,山東諸城人。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。作品散見于《小說月報》《安徽文學》《綠洲》《中國校園文學》《山東文學》《當代小說》等。出版小說集《空中的藍鯨魚》。